在桂林山水旖旎的阳朔糖舍度假酒店，建筑师郭廖辉沿着山体设计了一个线性的曲水餐厅。在新餐厅开幕前，郭廖辉与建筑师董功、刘家琨、周榕揭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对话······

这场不同代际建筑师之间的谈话简直像画图纸：先一笔勾出“底线”，再朝上扬，中间插科打诨，夹带各种试探与评论。在场的年轻建筑师像坐了一场过山车。你来我往的对话，总有一种无形的Flow（流动）。从前菜的Chill到酒后微醺，一路起伏转折，丝滑不着痕迹，这背后是语言、幽默、智力、情感的相互推拉，其中的辗转流变，少不了环境的烘托与设计这盘“菜”品的助燃。

本视频拍摄于去年的12月31日，曲水餐厅外部建筑主体已完工，部分细节仍在完善中。经过一年的室内设计施工与外部景观的打磨与融合，曲水餐厅预计将于今年12月底正式投入运营。

阳朔糖舍度假酒店业主大杨（左一）；周榕，建筑评论家，清华大学教授（左二）；郭廖辉（左三），曲水餐厅建筑师，郭廖辉建筑工作室创始人、主持建筑师；刘家琨（右二），家琨建筑创始人、主持建筑师。2025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AD100获得者；董功（右一），直向建筑创始人、主持建筑师、阳朔糖舍度假酒店建筑师。AD100获得者。

受糖舍大杨的委托，曲水餐厅是建筑师郭廖辉设计完成的第一个建筑作品。由直向建筑设计的糖舍于2017年开业，这里的环境对于郭廖辉来说异常熟悉，因为此前连续三年，他为糖舍的跨年夜设计了三座火塔，并以燃烧的形式庆祝新年，其中一件作品还被带到了美国的火人节。这栋新建成的餐厅，被设计师郭廖辉形象地称为“山的切线”与“山的延伸”。

在这场不同代际建筑师对话的餐桌上，郭廖辉是最年轻的那一位。面对青年建筑师关于设计建议的提议，刘家琨笑着说：“中年人最大的自觉就是不要指导年轻人怎么做”。

曲水餐厅建筑师——郭廖辉，郭廖辉工作室创始人、主持建筑师。

郭廖辉为大家介绍了整个餐厅的设计策略与手法，他以其特有的叙述方式开场并讲道：

“为什么叫‘山的切线’？当初在和业主杨晓东一起选址的时候，看上了山脚下的这块空间，在植物的间隙里面能看到一条水渠，山上的雨水可以经过这个水渠收集之后再排到漓江。不管它作为一个功能性的基础设施是否还在使用，但它传递了一些有用的信号：这条水渠已经把一个自然的山体，进行了一次人工化、几何化的勾勒。我们的设计在水渠的线索上，寻得的山体体量的抽象关系，两条山体的等高线的切线为基础，形成了屋顶、平台、空间和转折。”

餐厅沿着糖舍紧靠的山体而建，将酒店一侧荒废的场域以餐厅的建立重新唤醒，形成一个新的活跃区域。此图源自郭廖辉工作室。摄影师：陈颢

餐厅沿着糖舍紧靠的山体而建，将酒店一侧荒废的场域以餐厅的建立重新唤醒，形成一个新的活跃区域。

对于建筑师郭廖辉而言，另一个关键词就是“山的延伸”。在糖舍酒店都是就着建筑的层次来观看山、体验山，在这里则有机会让人直面山崖、身处山岩之中。曲水餐厅的平台从山体延伸出来，形成富于变化的空间，提供了人们多个层次接触山的体验。

“我们设计了过于粗壮的混凝土柱子和平台形成一个整体，7根柱子的位置、方向形成了节奏，顺着切线刻画空间转折和体验。有的柱子坐落在平台上，有的柱子刚刚和平台相贴，有的柱子嵌在墙里面的。柱子支撑的钢结构的顶脱开混凝土的部分，回应更大尺度的场地。”

餐厅紧挨山体，开放式的布局让山体和原始植被自然引入室内，成为最生动和天然的空间造景。

郭廖辉将大家带入餐厅内部：“当你进来之后，你就会感觉到屋顶的一种包裹感，坡度的方向也会把人的体验和视线往山崖的方向引导。山因而变成了建筑的一部分。”餐厅顶部的玻璃可以打开，往上能够看到山和崖壁，郭廖辉打趣比喻道：“像不像瑞士冰川快线火车，就是看雪山的那种火车。”餐厅的端头是壁炉和茶室，一个看的空间。

餐厅利用大面积的玻璃与室外相互呼应，使得室内外和谐一致，空间更显通透与明快，有了呼吸感。

那块曾在建筑施工时于入口处挖出的大石头现在依旧被放置于入口处，这块石头也帮助把整个平台的体量融入到了山崖之中。

来到这里，很难不注意到建筑混凝土结构上印满的竹叶痕迹，郭廖辉向我们聊起这个启发的来源：“在桂林地区，有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在一个崖壁上留下了很多诗词和画。我觉得通过引入石刻和化石的参照，能够让混凝土增加了更多一个层次。”“让混凝土更像石头。”

锈迹斑驳的屋面与自然浑然一体，显得很自然。

董功：为什么有的柱子是跟顶是咬合的，有的柱子是脱开的？

郭廖辉：

柱子跟顶的关系或者柱子跟场地的关系分了几种，但首先是把柱子的几何规则统一了：柱子收分的角度是一样的，柱子的顶面积是一样的，这样就容许了它在具体的情况下产生变化。

柱子超过顶的有两处，这两处提示了建筑的两个端头，一边端头营造了一个山下饮茶的空间；另外一个端头是面向小广场的活动空间。柱子也有功能性，藏在柱子里面的是两个烟道，分别是厨房和壁炉的排烟。

其他柱子都和屋顶脱开，是想让材料不同的屋顶跟柱子之间的关系更清晰地表达。跟屋顶脱开的柱子大部分是独立接触地面，只有两根是跟平台连在一起的。其实，我们最开始设计的时候，所有柱子都是独立的，后来处于空间和造型的考虑，因此做了多种形式的变化。

董功：我记得上次家琨来的时候，说这里的颜色影响他吃早饭了？

郭廖辉：

之前有个判断，屋顶耐候钢材料可以通过刷药水，让它很快的进入到生锈的状态，但那样的话它可能颜色饱和度有可能比较高，所以我们选择让它自然锈蚀。

刘家琨：

这个

选择就是对的，反正工程也干不了那么快，对吧？

郭廖辉：

最后完成有一年多。

开放式的餐厅利用立柱和开放式的格局与糖舍原建筑形成对应，并将远山和自然收入眼底，更为妥帖地处理了新旧建筑的存在关系，同时也很好地回应了在地景观。

刘家琨：边界是依山就势刻画边界，那么这个边界有多长？

郭廖辉：

有大概40米。

刘家琨：

其实场地这么窄，就是见缝插针，我觉得大的策略是对的。那么基座有没有一种可能，更加自然一点，抽象一点，变成一个真正延续性的基座，再加几根柱子撑一个飘的顶。这样策略上更像你开始表达的状态？

郭廖辉：

对，因为我们当初的设计其实来源于具象的空间，再把它抽象化，几何化。比如说前面提到的切线的关系，包括控制柱子的坡度和平台的斜面。好像用建筑设计的工具来推进它的时候，就把它远离了一个具象、自然的状态。

钢结构和清水混凝土的结合是靠近山体而建的安全考量，同时其“粗糙”的肌理感也更能与自然相拥而立。

刘家琨：

不是说问题，只是更多的探讨，如果那样的话，是不是更轻盈点？几根柱子的比例不一样，脖子有长有短，是因为受制于混凝土和板的模数，而必须守一个尺寸么？

郭廖辉：

有几个事情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一是我们希望柱子跟其他相连接的部分的关系有多种，所以是给柱子定了规矩，守的是柱子顶面的面积，每个柱子顶面的尺寸是一样。

刘家琨：

你在守柱子平面的面积，那个柱子和斜板的高度不是你要守的？

郭廖辉：

柱子斜板的高度其实也考虑过，希望它的延续性强一点，所以基本是脱开的大策略，但有的屋顶比较斜，顶面轮廓又是确定的，导致有两个混凝土柱上的短柱会比较高。

保留场地原有树木和水渠，将其预先设计为餐厅的一部分，让餐厅保持与在地的紧密联系。

刘家琨：

现在这个角度，如果再高一点，好像更舒服一点。为什么要守平面？

郭廖辉：

我们在推敲的过程中发现，因为柱子的形式比较特别，有一定的特点。收分的角度是一样的。如果顶平面不一样的话，就会出现相似形大小号的关系。

刘家琨：

哦，你想统一，但恰恰是其实就显小一些，因为在高度方面情况是不一样的。

周榕：

要不干脆矮一点，混凝土部分是装饰还是有结构作用？

郭廖辉：

有一定结构作用，钢柱是从混凝土壳里穿过的。

刘家琨：

好，我们这样聊比较好，如果一上来就夸你，肯定后面会说很多坏话，所以要先把“底线”留出来，你先放轻松一点。

郭廖辉：

好！

餐厅双侧的玻璃幕墙更像是一个银幕的屏幕，将糖舍所在的阳朔桂林山水框在眼前。餐厅无需过多的装饰，只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四时风景。

刘家琨：这个盒子（建筑主体）我感觉到你是想脱开，但这盒子为什么用一个对称的感觉？

对称加强了它的独立性，但是对称又出现了一个中轴式的形象，也许稍偏心一点，它的独立性也存在，你是怎么想的？

郭廖辉：

选择对称，最开始是想剖面上是一个稳定形式，担心形式的变化过于丰富。在过程中，大杨总希望室内做一个show kitchen的长吧台，我们当时听到这个变更的时候，觉得是个好事，因为它打破了对称，因为外部条件，让这个盒子增加了点雕塑感。

刘家琨：

我明白，但是如果你坚守对称，它就会有点对立。我是觉得也许还是被屋顶给带了一下，好像也没对称，稍稍有点微妙。

周榕：

整个这一块对称，其实显得稍微有点突兀了，因为本身你营造了几个比较大的斜面，对称了就显弱了。我倒觉得是一个弧可能会更好，干脆选择一个更冲突的存在。毕竟入口特漂亮的这根弧形的扶手，是很灵动的，两个对称的的结果是，这一块气息好像突然止住了。

郭廖辉：

我现在做设计手还是比较紧张的。我会认为剖面上、或者几何上有对位是一个好事。有一种对理性秩序的偏执。

董功：

我们还在“底线”上。（笑）

刘家琨：

你前面提到的崖壁上刻字是指元佑党籍碑么？但和你设计的柱子上的竹叶图案有一个差别，那个碑刻肌理感特别强，密度特别大。

周榕：

竹子在中国的传统文化表达中非常特殊，是岁寒三友，高风亮节。其实我觉得不经过观念的滤网，如果少一点竹叶，有的地方更偶然地飘个落叶，可能感觉态度更潇洒一点。

清水混凝土上的竹叶像拓印在宣纸上的画，一点点晕染开来。

董功：我一直在琢磨，你希望人在房子里面往山崖那边看，但是进去之后很明显的感觉到一个问题，玻璃有反光。如果你真的想让人跟山的关系更密切，也许要处理成在一个暗的地方看窗外的山，反而现在（反光）就感觉有点乱，还有，玻璃都是封闭的，为什么不瞬间打开，瞬间跟外界的空气通畅起来？

郭廖辉：

您刚刚说的第一个问题关于玻璃开放，我回头来看它其实确实有一个类型上的矛盾。这个建筑的类型还是一个Pavilion（亭），这个词希腊语词根和“蝴蝶飞进来，然后再飞出去”的意向有关。玻璃最终不能打开，感觉是有逻辑上的冲突。

在最开始的方案我们是做了一个悬挂的小屋顶，屋顶下所有的门扇可以滑动，收纳到现在的厨房前区的位置。但是和酒店的各部门对接的过程中，会认为完全开放的用餐体验实用性不高，特别担心有蚊虫。

最终我们选择了让它尽可能地透明，来维持作为Pavilion这个建筑类型的特点。虽然私密性降低，对我来说却形成了当代建筑的一种特征。反光的事儿我们确实也是经验上有点缺失。

董功：

玻璃这个东西，被认为是透明的。但是在现实中又不完全是。

刘家琨：

对，玻璃其实很物质。

周榕：

你们这个“底线”太低了。我们在前面二十年基本上谈不到技艺问题，谈的都是概念。证明我们在进步，很难得。郭老师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作为自己第一个建成的建筑作品，在这么高强度的、成熟的建筑师的拷问下，还能够屹立不倒，

其实就证明了他认知的分辨率，相比前面几代建筑师在同样年龄的起步阶段，我觉得他已经好很多了，真的是看到了一个进步，这代际的进步特别有意思。

刘家琨：

你看郭廖辉才三十岁出头呢。

董功：

现在我们从“底线”，往上走了是吧，你们两个触底成功了！

周榕：

200平米的空间，我昨天在这呆了前后半个多小时，没有觉得一眼看完就不想再看了，我就觉得是一个相当成功的案例了。20年前，在中国建筑界是讨论不了这个问题的，基本上一个房子大概三分钟就看明白，就可以走了。

能够让人把人牢牢地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抓住更多的时间，是当代建筑学所面临的一个很本质的问题。我们的城市是相当枯燥无聊的，就是因为构成城市的基本空间单元太单调、太简化了。我觉得很多成名的建筑师，认知分辨率还没到这一步，还是在用套路化的解决方案。

茶室完全开放，在室外煮茶时亦可听到水流的声音，颇有王羲之笔下《兰亭集序》里描述的曲水流觞的畅快。

周榕：我没有那么“底线”，我想问的是，回到你当时的设计的原点的时候，你想解决的是什么问题？

郭廖辉：

最开始第一直觉这是一个线性空间，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个事，就是不要让这个房子做完了，让边界没有了原来的层次。初到这个边界空间里跟探秘一样，通过餐厅的设计，在这边上描摹，为这个边界增加一些空间层次，是在最开始比较关注的问题。

周榕：

作为一个旁观者，这个建筑对整个场域的作用，第一个就是唤醒边界。之前我来过几次这里，对这个边界是毫无印象的。糖舍建筑群轴线上是清晰的，董老师做的几个主体建筑，实际上都是守着边界做的，同时也构筑起一个边界，把注意力都引向漓江，这个意图是非常清晰的。所以董老师的给你留下的空间不多了。以前大家对这个山脚是没有认知的，对山也没认知，只有到了泳池的时候才发现两边有山。所以这一条线（建筑）的勾勒，把边界唤醒了。

场地原貌里植被模糊了山体与餐厅原址之间的边界。基地现状图源自郭廖辉工作室。摄影：郭廖辉

基地现状图源自郭廖辉工作室。摄影：郭廖辉

刘家琨：

我想我们这一代建筑师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或者年龄更大一些的时候，都是一上来就宏大叙事，最后落到建筑上的时候，经常是策略都不对。但是我发现好像对你来说，一个正确的策略，不是什么问题了，转而就进入技艺，而且还走得比较深。技艺这个很重要，年轻建筑师进入的境界和深度，你是一个代表。比如这个亭子，因为它是孤立的，周边关系也简单，所以你把梁反上去再交叉挑，做得很纯粹，能够把复杂性和自己血液中更本体，更纯净的东西有分寸地结合。我觉得，你再干两年我们也就别干了。

周榕：

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曲水餐厅的食材大部分采用当地新鲜食材。阳朔本地鲜笋，淋上秘制椒麻绿色酱汁，与花艺师选用的冬青、天堂鸟、甘蔗的设计相应成景。

曲水餐厅因时因季调换不同菜品。此为选用漓江鲜鱼，低温加入果木熏烤，佐以香辣红油泡制的漓江手工熏鱼。

糖舍酒店每年12月末会在酒店设火塔祭迎接新一年的到来。火塔莱芙为曲水餐厅根据火塔的形状，用传统鲍汁慢煨的时令菜。

董功：

年轻建筑师一出手，往往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是往往大家都有那种心态，但郭廖辉很克制。经过这两三年，郭廖辉在糖舍做的这些工作给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角色感。从选位开始，每一个构筑物都是非常有意识，是有整体意识。你那条线（餐厅建筑）在我看来是做了一个很轻的动作，但是一下把场地当中很重要的一些东西给提示了。

刘家琨：

他的出手是对的。

董功：

我们从“底线”走到现在……

郭廖辉：

坐过山车了！

策划-编辑 ｜ 田海凤Windy Tian

空间 -人物摄影 ｜ 林半野

撰文 ｜ 夏小夏

花艺 ｜ Harry 于昊楠

导演 ｜ 陈奕琳

场外指导 ｜ 陈辛思

剪辑 ｜ 袁锋

摄影指导 ｜ 王鑫

摄影助理 ｜ 袁伟强、卢帅

收音 ｜ 卢帅

无人机 ｜ 袁伟强、杨光耀

视觉设计 ｜ 舒宁、邱镜怡

新媒体编辑协助 ｜miss z